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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、祝番前(1 / 2)





  初相遇——先闻其声后见其人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平城的一所老四合院里。

  梨花横斜枝头,满地香雪,在这三月微雨天里,只听院子底下一个严苛的声音,“一天不练自己知道,两天不练师傅知道,三天不练台下观众知道!”

  “从你们进入梨园的第一天起,我就反反复复在强调这句话。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,你们还没练上十年呢,这就想着偷懒了?!”

  中年男子训完,掷地有声地一声吼,“昨日没练功的站出来!”

  微雨带着梨花白瓣潇潇洒洒地落到少女的发际肩头,她轻咬着唇,抠着手,胆怯地往前迈了一步。

  院子里站着的总有十七八人,而往前迈步的仅她一人。

  全班好学生,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做作业的……大概就是这种既视感。

  还没等中年男子发话,站出来的那名少女就主动伸出了掌心。

  “引动这撩云拨雨心,想起那闭月羞花貌”,十五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格外动人了。

  后边站着的师兄师姐们不忍,纷纷劝说,“师傅,珊珊风寒还没好,昨日床都下不了,您就饶过她这一次吧。”

  中年男子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师傅,眉眼敦厚,眼角细纹已经堆砌,脸上皮肉也已松垮,本是天生笑相,但仅那不怒不火的眼神一瞥,所有人都静了声,可见威望之高。

  他颠了颠手上的黄荆条,再次严苛道,“昨日可以因为风寒卧床不练功,今日便可以借口头疼脑热不吊嗓,那到了明日岂不是随随便便一个理由就能不上台?”

  “到了后日,懒终于偷够了,想唱了,告诉你们,没机会了!”

  “别总以为台下的人都是傻子,他们懂的一点不比你们少。你们一个个的才学戏几年?长的也最多大不了十几年……哼!台下坐着的,那不乏听了二三十年曲儿的懂行人!”

  “与其到时候被底下坐着的衣食父母嘘下台去,我劝你们不如现在就找根绫子在那梨花树上吊死!省得砸了我沈棠知的招牌!”

  众人被训得纷纷低下了头,中年男子收回指着墙角梨树的手,语气毫无商量余地,“手掌伸平。”

  那根黄荆条被高高扬起,棍身带着油亮内敛的光泽,一看定是用了好些年。他面前的少女摊开细柔的掌心,微侧过头闭上了眼。

  “知错了吗?”

  “珊珊知错了…”

  少女出口的嗓音,沈棠知即便听了近十年,也还是忍不住感叹,有的人真的天生适合吃这碗饭。

  他心有怜惜,却仍不宽恕,“你再有半月就登台了,不练功只是其一错,师傅生气的是你行事毫不谨慎,无端让自己在这个时候感染风寒,你耽误的不是你自己,是整个梨园。”

  少女眼带濡慕地看他一眼,“珊珊知错了。”

  “十五棍,以示惩戒。”

  她把手板心抻直,赶紧撇开头去。

  “第一棍。”弹性十足的荆条直直落下,劈破空气带起呜啦的气流声,而后“啪”地一声落在柔嫩的掌心上,少女忍不住轻颤,掌心红痕赫然浮现。

  “第二棍。”

  荆条再次高高扬起,她赶紧闭上眼。

  又是“啪”地一声,但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,她只听到一个温朗的笑声,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沈叔还是那么严厉。”

  十五岁的柳笑珊愣住,愣愣地睁眼,她掌心之上横斜过来了另一只手。

  她的手在下面,那只手在上面。

  大而粗砺,细而柔白,两者的对比极具反差,画面莫名就带上了冲击力,扎根儿进了她心底。

  不比自己的手心,挨一棍就能肿一条红痕,那只手看起来是那样坚韧,不惧鞭挞,又仿佛会替她抗下所有。

  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一个男人的手。

  教棍被师傅抽走,那只手也跟着抽走。

  “你是……季同!” 师傅的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到过的欣喜。

  而再次响起的这个男声,依旧笑得温朗好听,“沈叔这些年过得还好吗?”

  那只手抽走了,柳笑珊抬起头。

  他,也在看她。

  他笑着看着她,“这一定是沈叔的得意弟子。”

  柳笑珊忽地回神,赶紧背过身去。

  沈知棠也微皱了眉,“珊珊你去前面练功去。”

  “是。”柳笑珊背过身,快步急走,只听身后那人追问道,“怎么?她还没上过台吗?”

  她脚步微顿,他竟然知道?

  她们这一行,讲究首次登台之前私下不可见外人,见了外人便要分走了首次登台的人气。

  她一边弯腰下腿一边猜测他的身份,是同行吗?好像不太像……季同?

  ……

  柳笑珊的初次登台,沈知棠筹备了很久。

  昆曲在北方并没有那么吃香,整个平城,把昆曲盘活了的只有他沈知棠一家。

  想当初,谁不知沈知棠和祝梨梦,那是带着昆曲在京剧横行的平城里杀出一条血路的传奇人物。

  只可惜岁月不饶人,祝梨梦已不在,沈知棠也要唱不动。

  沈知棠给柳笑珊折了一出《牡丹亭·游园惊梦》,昆曲中的经典曲目。

  对于一个伶人来说,首次登台就像现代的高考,考得好了一战成名,考得差了便是寂寂无声,往后的的路也不甚宽敞。

  经典曲目之所以经典,有它的难度在。

  柳笑珊紧张吗?紧张的,她临登台的时候手心满是汗,唯恐水袖抛得不漂亮,又怕碎步走得不够优雅。

  但曲笛一响,她再紧张也只能迎难而上。

  和扮演丫鬟的小旦一起上场,她兰花指捻出的时候,突然看到台下第一排坐着一个熟悉的人,那人竟然知道她在看他,还冲她微笑致意。

  在那鼓励的笑容里,有那么一瞬间,柳笑珊突然就懂了杜丽娘为何会郁郁而终。

  她想如果他是书生柳梦梅的话,她能在梦里和他相恋一场,也一定会同杜丽娘一样,醒后相思刻骨,香魂渺然……只是不知她会不会有杜丽娘的那般幸运,真情感天动地,竟能还魂而生。

  完全把自己带入了杜丽娘心境的柳笑珊可谓是开口跪,在她师兄扮演的柳梦梅上场后,她顾盼之间全是缱绻,一张一望恰到好处,身段极美。直到她下场,底下的掌声都连绵未断。

  台下的祝季同有些晃神。

  他听闻过祝梨梦的风采,却从未见过她娘的风姿。他娘一直都是苦的怨的,眉眼间的郁气鲜少松散的时候。

  他猜她在戏台上一定也是这般令人着迷,连哭都那么好看,让人心动,否则那个大权在握的男人何故对她上心。

  这半个月以来,祝季同经常出入梨园,除了还未上台的柳笑珊要避开他,其他人已经和他混了个脸熟。

  看客都走后,他去到后台,笑着和人寒暄,“沈叔乐坏了,今晚肯定得给你们开庆功宴,对了,怎么不见你们小师妹?”

  “师妹还在里边卸妆呢。”

  祝季同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,他和众人随意聊着天,但等人都走光了,他要等的人都还没出来。

  他绕过地上的杂物往里走,后台昏暗,那扇门掩着的,他没多想,直接就推了门进去。

  里面的人惊呼一声赶紧背过了身,祝季同脸红了红,轻声道了声抱歉,退出去后重新关上了门。

  想到第一次见面她也匆忙背过身,这次见面还是如此,他在门外不禁轻笑,笑完心底又莫名发烫——她实在太漂亮了。

  柳笑珊习惯最后一个走,梨园的师兄师姐都知道她磨蹭,卸妆慢换衣服也慢,久了也就不等她了。

  先前还有人进出,她不好锁门,后面外头没有了声音,她下意识地以为人都走光了,根本没响起门还没关的事情……她怎么也想不到,自己换衣服的时候会有人闯进来。

  祝季同在外面等了好久,那扇门终于开了,出来的人被吓了好大一跳,似乎是惊讶于他竟然还在。

  他注意到门是一下被拉开的,他没有听到她开锁的声音,也就是说他退出去后她没有重新锁门。

  “你…怎么还在这儿…”

  再昏暗,他也看清了她脸上的红霞,那揪着衣角的手太紧了,勾着头看也不敢看他。

  祝季同有些好笑,“当然还得在这儿,在这儿等着对你负责。”

  像是为了辨认他话里的真假,她飞快地看他一眼,后又重新低下头,“师傅…他…不会同意的。”

  他挑眉,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她,“那么……你是同意的?”

  他的声音带着蛊惑,柳笑珊手里汗津津的,半天也说不出个不字。

  祝季同只能看到她的发心,细软得就像她这个人。他瞥到她身后的门,有些皱眉,“以后要锁门。”

  她听出他声音里的不愉,有些委屈,“我往常都锁了的…除了你也没有其他人会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…”

  他听笑了,“意思是专门为我留的门?”

  这玩笑已经开得过了头,柳笑珊不知是被他的恶语给气到了还是被中伤到了,突然就哭了起来。

  她哭又不出声,就只咬着唇流泪,要不是祝季同见她一直不回话,弯腰去看她,他根本就发现不了她在哭。

  俏丽如花的姑娘立在跟前,那咬唇落泪的模样简直摄人心魂。

  祝季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确实有些过了。先是失礼冒犯了人家,后又仗着她话里的漏洞冤枉污蔑她……

  他表现给人看的一贯是温良恭谦的模样,此刻便有些暗恼,不知怎么竟然失了分寸。

  柳笑珊哭着哭着,眼前突然递过来一支花,她的眼泪刚好砸在那柔白的花瓣上。

  “我过来其实是想给你送花的。”

  她听闻,不解地抬头,泪眼朦胧地望着他。

  祝季同的视线被她抬头时留着痕印的红唇所吸引,暴虐和鲜嫩的结合有种致命的吸引力。

  他的后半句被他忘掉了,伸出去的手,在中途理智回笼后生生转了道儿,替她抹掉了睫毛上的水迹。

  抹干净眼泪后,她眼里的光变得澄澈,直直看着人的样子更引人犯罪。

  他盖住她的眼睛,将没说完的话连珠炮似地放出来,“你今天唱得很好,我在台下听得很入神,这朵花送给你,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微雨下的玉兰花,纯洁美丽很配你。”

  他将花强硬地塞到她手上,顿了顿,“以后记得关门。”

  然后放下遮住她眼睛的手,转身快步往外走。

  柳笑珊眨了眨眼睛,捏着花下意识地追了两步,“你……”

  他虽然没有转身,但是停了下来。

  她扬起了笑,“你叫季同吗?”

  她看不到他皱了眉,也没听出来他声音参杂着那丝不易觉察出的讽刺,“是啊。”

  她高兴地回道,“我叫柳笑珊,你可以叫我珊珊。”

  他背对着她点了点头,然后便消失在了她眼前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柳笑珊的第一台戏火了,梨园的票空前地好卖,隐隐有当年沈祝同台的盛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