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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桩子》原案(2 / 2)




应是如此。



理智上明白。



「你到底怎么了?一直发呆。」



她回过头,右手拿著一包鸡肉,左手拿著白菜。



「没什么。」我支吾其词。「我只是有点不安,我们真的摆脱那里了吗?我有种好像还被囚禁在那里面的感觉。」



她眨了眨眼,笑著说我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事,并快乐地哼著歌继续做菜。



我看著正在切菜的她。



到了晚上,我出外打工。



地点是新宿东口的一家小居酒屋,一杯啤酒要价两百五十日圆。



是连劳动合约都没有签署的黑工。



我常被凶暴的店长殴打,只要同事犯错就会因连坐法挨揍。被揍肩膀、踹大腿、拿热腾腾的平底锅到脸前说些威胁般的话语乃是家常便饭。



我无法反抗的理由只有一个──店长是我租赁那间公寓的保证人。



未成年没有成人协助无法租赁房子。



无论劳动环境多么糟糕、薪水远远不到最低工资,我都只能默默地做。



要是反抗他,属于我俩的王国将会崩解。



每天努力工作到身体快散了,在快要黎明的时间返家,意识朦胧地倒在她身边,像死掉那样缩著身子。



疲惫不堪的身体需要充分休息,但我以理性抗拒,将起床时间刻画在脑中。即使因此折寿也无所谓。



无论多么严苛,我都没时间休息。



我开始写小说。



无论说得多好听,我的行为都是「绑架」,别无其他。如果被警察或儿童福利单位发现,我就会与她分开吧。



我不认为对这个世界有著致命性认知偏差的她,能够在原本的社会生存下去。



这样的生活过得如履薄冰。



我们开始两人生活后,过了三个月的某一天。



她身体不舒服。



我没办法带她去医院。



周遭会怎样看待一个没有保险卡,也没有监护人的求医少女呢?



我只能陪伴在痛苦地咳嗽著的她身边。



我什么也做不了,真是差劲透顶的哥哥。



我们无法依赖警察与医院。



真的是一座独立王国。



她表面上虽然装得开朗,但似乎也察觉了生活状况不太妙。我发现我的手机里面有她偷偷搜寻可疑网站的纪录,全都是些跟赚钱有关的情报网站或讲座。



面对这么压迫的生活,怎么可能不紧张呢?



所以我继续写小说。



无论多么想睡,都会在中午前起床,准备好两人份午餐后,打开手机的免费APP记事本软体,输入文字。花三个小时重新读过当天写好的小说,并且把原稿上传到网路上。



在与她共同生活之中,有时会让我错觉自己仍身处那间垃圾窝里。心灵被囚禁,无法逃避的诅咒像是沾染在身体上的臭味那样。



所以我才必须与她一同向前,踏出我们打造的这座王国。



•••



在她四岁的时候,我与她分开了。



因为无可奈何的悲剧。



母亲觉得身处父亲身故火灾现场的我非常诡异,把我当成不存在的小孩看待。我被亲戚收养,得到了「高木健介」这个名字,她则以父亲死亡为契机而能以「吉田」自称。



我们在六年后再会。



当时我十七岁,她十岁。



我无时无刻挂念著她,但我不能接近她。我的存在会给母亲添麻烦,母亲厌恶我,精神也不安定。把我交给亲戚收养的时候,甚至无法继续工作。



即使如此,我仍去见了她。我谎报自己的年龄在旅馆工作的时候,同事跟我炫耀妹妹,害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思念之情。我没打算表明身分,也不打算跟她说话。我选了平日中午避免被母亲发现,并且只要能远远看著她的起居状况就够了。



但是那一天──我与站在窗边的她对上了眼。



脸上带著彷佛失去光明一般的空虚表情。



与过去的自己一样的眼神。



我知道她没有上学。



母亲葬礼的那天,她哭了。



我事先告诉她我的决定,且没有后悔。我没有其他方法,或者我只是这样说服自己。



她紧紧抱著母亲的照片嚎啕大哭。



一些与母亲有著同样气味的人来参加了葬礼。所有人都表示哀悼,并且说了些安慰她的话。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母亲也有朋友。



我伫立在退出葬礼会场一步的位置。



默默地双手合十祭拜过世的母亲。



•••



我在与她一同抵达的王国强烈地祈愿。



不要有任何人发现我们──



希望有人能救我们。如果这样太奢侈,那么希望有人同情我们。因为我早就舍弃会反抗怜悯的自尊心了。



我与只会祈祷的母亲不同。我有自觉。我像是要逃避这些一般写著小说。被店长打。想要压制闹事的客人时被指甲抠伤。忍下了想揍回去的冲动。领著低廉的月薪。开始觉得晕眩。因此被她担心。我安慰著担心钱不够用的她。让她专心学习。瘦得脸颊凹陷。抱著她的肩。写著小说。尽可能多写一行。电暖炉坏了。祈祷。告诉自己跟母亲不一样。即使如此仍无法不祈祷。



握著手机。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。我身上的衣服是便宜品牌商品。鞋子虽然旧,但没有开口。头发剪得短短的。



不可能有人察觉我们的困境。



混合、溶解,看不见我们的存在。



然而,仍希望有人发现──请不要忘记我们──



在内心挫败的日子祈祷,然后抓著渺茫的希望。



来人,救救我们吧──



「我们去看电影吧。」



她拿著传单过来,是在附近的市民馆举办的免费老电影上映会。我拒绝了,因为没有余力。但她吵著要去,我们于是在摆放折叠椅的会议室里欣赏那部电影。



那不是一部喜剧,我大意地以为她会想看,应该就是喜剧或爱情片一类。但那是一部描述贫穷家庭生活的电影。



等我回神,发现自己哭了。



「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次这部电影。」



播放完毕后,她才道出找我来看电影的缘由。



在她无法上小学的那段时间,母亲有时候会允许她看电视。



「我觉得这是我的故事,它让我知道原来有跟我类似的小孩存在。而其他人也能知道这些,给我一种好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开心的感觉。因为知道有人看到,心里一瞬间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。」



她静静地凝视著我。



「健介哥应该写得出这种故事吧?」



我彷佛接受天启,或许正是如此。



我知道在那个满是垃圾的房里度过的地狱般生活。



希望他人能够发现自己以及这刚诞生的小生命而叹息的日子。



不是为了赚钱,而是无比向往到想要追求。



如果这样的故事,能够拯救像我们这种被世界遗忘的孩子们内心,该会有多好呢──



我们的王国面临极限。



咒骂偶尔从门外传来,关掉电灯的房间一片漆黑,令人不安。她屏著气息紧紧抓住我的背,一直对我抱歉。没问题,我还可以说些话安慰她。



过了某个时间点,我们的生活坠入地狱。



简直像回到年幼生活的那间公寓一般。



必须逃脱。



我必须写,无论现况多么严苛都无关。



我要写出能带她来到外面世界的故事。



消耗自己,边哭边写。



右手手指因为寒冷而冻僵的时候,请她温暖我的手,并改用左手书写。



她在我身边窥探著阅读,偶尔边查找著汉字边扭著脸朝我露出笑容。



在空气彷佛也要结冻的寒冷冬天,我即将出道。



同时──我失去了宝贵事物。



王国失去了女王。



女王在我带走她的灵魂之前消失了。



我远远地看著封锁现场的蓝色塑胶布。聚集在车站月台围观的人群拿起了手机拍下惨状,响个不停的快门听起来像是掌声。他们拍完之后离去,像是这样的惨剧没发生过一般回归日常生活,忘却一切。



我回家之后,整整哭了三个晚上。



哭乾眼泪才总算能活动。



我翻阅笔记本。



第一页并列著我和她的名字,是因为她给我的感动而获得的宝物,让被世界遗忘的我们升华为人类的记号。



「吉田健介」与「吉田真衣」。



我轻轻用手指抚过这些文字。



我不会让他们忘记。如果世界要忽视你,就让我将你刻画在世界上吧。



让他们鲜明地想起。



当我成为我的那一天。



以及我所选择的所有手段。